贺捷生撰文回忆对父亲贺龙和红军的思念:去看一棵大树【2】
当时作为红色政权中心的溪口,人家不算多,也竟有700多名青壮年参加红军。那些日子的溪口,家家住着红军,夜夜燃烧着哔剥作响的火把。一队队红军和赤卫队员,在大路上和村庄里来来往往,川流不息。妇女们忙着为红军缝冬衣,做军鞋。每当夜幕降临,繁星满天,父亲总会带上肖克、王震、贺炳炎、卢冬生等一干将领和我母亲,来到大树下聊天。一壶茶,或一坛米酒,几个人坐在那儿谈天说地,纵论大势。
几天后,就在这棵大树下,父亲不费一枪一弹,便收编了李吉儒的一支上千人的群众武装。此事成为当地经久不息的美谈。
李吉儒草莽出身,性情豪爽,在天子山上占山为王。红二六军团进驻溪口后,他自称师长,打着红军游击队的旗号,到处“吃大户”,抢粮食。当军团司令部准备收拾这支队伍时,父亲却嘿嘿一笑说,杀鸡何必用牛刀?传我的手令,让他12月20日带领队伍来大树下集合。
李吉儒知道父亲的脾气。那天,他早早把队伍带到了溪口,在大树下把枪架在地上,队列整好,听候红军发落。到这时,他才发现,溪口已是红天红地,云水翻腾,红军和老百姓水乳交融,亲密无间,到处洋溢着同仇敌忾的气氛。最让他服气的是,红军该上操的上操,该出勤的出勤,对他的到来不加任何防范。唯有父亲与几个军团将领气定神闲,正坐在大树下慢悠悠地喝茶。
李吉儒凭着两撇小胡子认出我父亲,小心翼翼地把手令递上来说,贺老总,失敬失敬,粗人李吉儒按照命令,把队伍带来了,请清点人数和枪支。父亲指着一把椅子说,是李师长啊,你还真给我贺龙面子啊。李吉儒马上说不敢不敢,是贺老总和红军给我面子。我过去祸害百姓,做过许多坏事,甘愿负荆请罪,认打,认罚。
父亲笑了,说李吉儒,你还算深明大义,下步有什么打算啊?李吉儒说,贺老总,我带领队伍从天子山下来,就不准备回去了,弟兄们都是苦出身,个个愿意参加红军。父亲严肃起来,对李吉儒道,天子山回不回另说,参加红军我也欢迎。不过话说在前面,红军有红军的规矩。在我们的队伍里,你既发不了财,也别想当多大的官,还要舍身舍命,这些做得到吗?李吉儒连连说,做得到,做得到。
树下,谈笑之间,李吉儒的上千人马全部投了红军,使红二六军团迅速得以壮大。值得一提的是,自从跟了我父亲,这些苦大仇深的潇湘弟子,冲锋陷阵,忠勇无比,几乎没有一个活着回湘西。溪口的这棵大树,从此深受群众爱惜。红二六军团离开湘西后,在天长日久的盼望中,他们逐渐把对父亲和红军的思念转移到这棵树上。在老百姓看来,这棵大树就是红军的化身,我父亲贺龙的化身。看见它,就像看见了我父亲和红军。
今年清明节回到张家界,上天子山为父亲扫过墓,我自然要继续往前走,继续回到我母亲的那片土地,去溪口看看那棵远近闻名的大树,看看以另一种形象站立在旷野中的父亲。
天下着淅淅沥沥的雨。因头天爬过天子山,我已累得腰酸背痛,四肢乏力,但我毅然踏上了去溪口的路途。从故乡桑植洪家关赶来看我的亲戚,在张家界工作和生活的贺家人,听说我要去看那棵树,也争着跟我去,两辆车,20多个座位被塞得满满的。
好像有只眼睛在天上看着我们,盼着我们,车开出张家界,太阳便跳了出来。暖暖的阳光穿过袅袅升腾的晨雾,照着路两边刚刚被雨水洗过的树木,清新,亮堂,听得见万物生长的声音。车驶近怀抱溪口的王家坪,迎面扑来一片干干净净的白,轻轻盈盈的白,像刚下过一场大雪,天地间一尘不染。渐渐走进那片白,那片漂浮着奇异香味的白,才发现,那是铺天盖地开着的梨花。
那棵古樟就在这时从坦荡空阔的坪地上,从洁白的梨花中,脱颖而出,在眼前顿时高大起来,突兀和峥嵘起来。树顶上那几根枯枝,还像从前那么苍劲有力,那么孜孜不倦地托着瓦蓝的天空。那种雷打不动的气势,让人想到,即使黑云翻滚,即使头顶的天空在电闪雷鸣中轰隆隆倒塌,它也能伸手撑住,把坍塌的天重新举起来。而在大树主干的枝桠间死而复生,大团大团绽放的新绿,竟比前些年我看到的更蓬勃,更稠密,更欣欣向荣,仿佛汹涌的潮水势不可挡地往上漫。